【周叶】旧梦如欢(44)

包厢内布置得富丽堂皇,金灿灿的水晶灯衬得冯宪君的中山装像染了层浅金。见周泽楷进来,他脸上堆起慈祥又亲切的笑容,招招手,“来来来,别多礼,快入座。”

“抱歉,路上堵。”周泽楷解开西装的前扣,坐到餐桌对面。

“可不是,北京这个堵啊,全国都是出了名的,你们上海应该还好吧?”

“也堵。”

冯宪君摇摇头,“啧啧,现在城市越发达,人口越来越多,交通也成一个大问题啦。”

周泽楷陪笑,听冯宪君继续发表了一下对城市建设的一些看法。说话间,前菜和美酒已悉数上齐。他亲自起身为冯宪君斟酒,再给自己满上,高举酒杯,什么也不说,先敬了敬,一饮而尽。

他再斟上第二杯。

“父亲的事,多谢伯父。”

第三杯,依然是酒满至杯沿。周泽楷两大杯下肚,不至于醉倒,但两颧已有些许泛红,衬着一双星目目光灼灼,

“这一杯,谢伯父提携。”

他三杯敬完,冯宪君才动了动身,指尖捏住酒杯的细柄,轻晃。圆弧的高脚杯面上印着青年的沉静与老人的微笑,被荡漾起来的酒水搅浑了,一齐沉入血色的杯底。他笑了笑,慈爱地看着仍立着的周泽楷,声音发出来,是另一种语重心长。

“小周啊,你冯伯父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帮的。”

酒气弥漫,充盈在餐桌之上,觥筹交错间,尖锐的话语织成一张密网,一环扣着一环。周泽楷垂目,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沉着严丝合缝地贴合在这张年轻俊朗的脸上,多一分显冷,少一分则露怯。

只听冯宪君继续说道:“小周你很聪明,好好干,定是前途无量。”

“谢谢伯父。”

“呵呵,你冯伯父这点眼力还是有的。”冯宪君笑起来,话锋一转,目光如千钧巨石,伴着轻描淡写的口吻,沉沉压了上来,“不过小周啊,伯父要提醒你一句。人嘛,总爱逞些能,筋骨还没长成,偏要逞强,就容易折了断了的,类似这样的,你伯父我可见得太多啦。”

冯宪君徐徐说完,低头品了口美酒,视线不再留在青年身上,似是要给他留那么一口气,反省反省自己的年轻气盛。只可惜,这番煞费心思的劝诫没怎么入周泽楷的耳。青年眨了眨眼睫,嘴角微微一提,酒落上舌尖,品出一丝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甜蜜。

这话,叶修也说过。

尘封许久的回忆在这个时间点涌上心头,仿佛寒冬里的火把,暖和了这具在冰封严寒中勉力前行的躯体。

——叶修。

字眼滚过牙关,音节被吞进肚里,化作一根定海神针,钉住了周泽楷的三魂七魄,钉住了他年轻却劫难重重的人生。

“伯父教训的是,我记下了。”周泽楷抬起眼,直视位于上座的冯宪君,仿佛看到他背后那无上的权利与财富,闪着熠熠金光,令无数人垂涎,甘愿前赴后继,成为那扑火的蛾子。

“但我也听人说过,太软弱会抓不住命运。泽楷不怕挫折,却怕随波逐流,保护不了至亲至爱。”他说得慢,但极稳,每吐出一个字,便是往脊梁骨里埋下一根铁钉,待一句话讲完,密密麻麻的铁钉就将他的脊梁给打直了,打硬了,打成一块铁板,能扛起塌下的天。

“现父亲病情平稳,全家准备返回上海,今日也是来向伯父辞行的。伯父的恩情,泽楷终生难忘。”说着,周泽楷退开一步,两手紧贴裤边,将腰弯成了九十度。

“……”

冯宪君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,笑还贴在嘴上,但已是毫无温度,两簇隐秘的幽火在眼中忽的腾起,片刻闪过,幽幽隐入深处。他欠了欠身,抬起胳膊,漫不经心地调整起手腕上的表带,整整这,碰碰那,唯独不去搭理一直躬着身的周泽楷,威严的气场却无声压在那里,压着青年不许他起来。

“……服务员呢?这玻璃杯脏了,给我换一个新的。”

“还有,这盘菜冷了,给我换一盘。”

他频繁地按铃,唤来在门外候着的服务员。原本封闭的包厢门关上又打开,外人进进出出,全从低头折腰的周泽楷身边过。好奇的视线雨点般落在青年身上,包厢外头,嬉笑闲话四起。冯宪君心安理得地喝着酒,举起锋利的餐刀切开厚实的肉排,对眼前确实发生着的羞辱与折磨置若罔闻,仿佛那里只是一团空气,或是一只他只要动动手,随时就能捏死的蚂蚁。

这一切,周泽楷默默扛了下来,一声不吭,心如止水。

时间一长,弯着的腰像要断掉似的,麻筋吊着小腿肚,一抽一抽地疼,直到腰部以下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,冯宪君才咳嗽一声,淡淡说道:“行啦,起来吧,我还没说什么呢,自己倒搞得紧张兮兮的,被你爸爸知道,可得怪我欺负你了。”他轻巧就把刚才一幕揭了过去,还不忘泼盆污水,好提醒周泽楷,是他自己要弯腰低头的,怨不得别人。

周泽楷这才抬起身。腰椎骨喀拉一声响,锥刺一般的疼痛直往骨头缝里钻,他面不改色,强忍下了这剧痛,心里却是轻松不少,知道这一关过了,周家和百年家业算是暂且转危为安。

冯宪君说的没错,是他自己没有摸清形势,落得今日这般被动的局面,怪不得别人。

若是叶修知道,定会数落几句,说,看看,亏大发了吧。

是啊,亏大发了。

周泽楷自己在心里想,自己给自己答,再次倒了杯酒,当着冯宪君的面一饮而尽。

冯宪君举了举杯子,算是接了他的敬酒。

周泽楷话已说到这份上,拒绝的意思已是表达的很清楚,冯宪君该说的说了,该罚的罚了,在他眼里,周泽楷不过一个黄口小儿,自然犯不着揪着不放。也算他聪明知实务,没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蠢事,这样一想,冯宪君不由心软几分,找回了最后那点岌岌可危的长辈情谊,说道:“你说的也对,毕竟你们家在上海,老是两地跑,不是长久之计。我在上海也有不少朋友,改天帮你们联系一下,必要时给你们行个方便。”

“谢谢伯父。”

周泽楷再次主动敬酒,以表谢意。

这餐饭的主要目的便是达成了,周泽楷终于安心下来,空荡荡的胃里灌满了辛辣的苦酒,像烧起来,火辣辣的,烧得他太阳穴疼。

酒过三巡,冯宪君忽然想到什么,又问:“你不急着走吧?”

“没。”

“那好,过几天正巧有场慈善拍卖,你跟我一起去吧。虽说要回上海了,但多认识些人对你没什么坏处的。”

周泽楷不好拒绝,便点头应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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